從中國傳統花鳥畫發展的上千年歷史來看,似乎工筆和寫意之分流是其最重要的主題。魏晉花鳥畫重形似,如謝赫所云“應物象形”,兩宋重工筆,而明清則有大寫意之突破。然而,究其實質,我國的花鳥畫仍然存在著一以貫之的精神氣質。山水乃自然之遠,常常是畫家理想精神之寄托;花鳥則有物類之近,是畫家當下精神狀態的直接體現,故而花鳥畫總是能觸碰到時代精神的溫度。以兩宋花鳥畫為例,北宋國力強盛,其畫瑞鳥則有富貴之姿;南宋迭遭國難,其畫鷹雞則有激憤之態。陳濤在闡述其繪畫理念時,提出工筆或寫意都只是手段,關鍵在于如何通過創作花鳥畫呈現時代溫度。與其說這是對現代花鳥畫家的要求,不如說是花鳥畫家數千年來一以貫之的追求。
《步月》 60x110cm 絹本水墨 2020年 從陳濤的藝術實踐來看,在感受時代溫度的口號之下,他的藝術創作實踐又總是通過對其自身的內在生命體驗的呈現來實現。正如著名藝術家保羅·克利所揭示的那樣,藝術家如同一棵大樹的樹干,而藝術作品就如樹冠,自然就如樹根。樹的汁液從樹根經過樹干傳到樹冠,樹冠是可見的,而樹根是不可見的。類似地,藝術家就如樹干,是一種中介作用。因此,正如樹冠與樹根不一樣,藝術品并不是對自然的模仿,而藝術家的任務就是要把不可見的事物變成可見。 從陳濤的畫中,我們能直觀地感受到他對自身當下的生命情境的深度挖掘。從他的幾乎每一幅畫作中我們都能感受到一種寧靜、和諧的氛圍。中國的花鳥畫家所畫的花鳥魚蟲從來都是對其自身的生命狀態的揭示。內在的生命總是對外界隱藏起來的,而藝術則是溝通這二者的重要橋梁。陳濤筆下萬類各異,其神態卻總是祥和的?;B若在高處常常給人一種決然傲世之感,如八大山人所繪的《孔雀圖軸》。陳濤近年來的花鳥作品《鳴春》《聽雨》《南山有鳥其名啄木》以及最近剛創作的《寒碧》,其所畫之鳥都獨居枝頭,神色卻無半點孤傲睥睨之感?!逗獭分?,鹡鸰回首立于一荷莖上。荷葉姿態多取垂荷。鹡鸰圓潤可愛,有宋人畫雀的影子。墨色淋漓之外,用渴筆著淡墨,荷葉邊緣飛白,寫其殘破,但有輕盈之態。從中我們窺見了陳濤的內在生命境界:一個向往著安寧與和諧的靈魂。 《寒碧》 60x120cm 絹本水墨 2022年 這種安寧的生命狀態不僅體現在陳濤筆下的蟲鳥身上,也經常通過花草植物呈現出來。與他筆下的或具憨態、或怡然自得的鳥類一致,他筆下的花草也鮮少呈現某種高昂之姿。我們常??匆姷氖撬鼈冊跇媹D上占據著中下的位置,其形態也多呈垂首、含羞等斂態,如《聽雨》中的荷花、《信步閑庭》中的南瓜以及近年的《木瓜花》中的木瓜花皆是如此。海德格爾指出,藝術之本質乃是對世界之真理的揭示。然而在畫家具體的創作實踐中,這種揭示又總是與創作者內心的生命體驗聯系在一起的。因此,陳濤強調他要把握時代的溫度,卻總是在孜孜不倦地探索著其自身內在的生命狀態。這種看似矛盾的做法卻總能夠在東西方的藝術哲學當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逐晚風》 60x120cm 紙本水墨 2022年 然而,這種對自身靈魂的深入探索又與陳濤對畫面的整體把握構成了一種結構上的和諧?!昂椭C”一定是在欣賞陳濤的花鳥畫時除“安寧”之外的另一個無法繞開的關鍵詞?!吨鹜盹L》《度秋聲》中動植物的比例、構圖、布局都給人以恰到好處、神韻天成之感,而絕少人工雕琢之痕跡。然而,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這種效果乃畫家匠心獨運之妙筆所成。在《逐晚風》中最主要的形象是蝶繞竹舞,畫竹重風骨,寫蝶暗含香,“蝶繞花枝戀暖香”最為合情因而常見,相形之下,竹與蝶這對組合并不常見。近人如吳湖帆、于非闇、俞致貞等人有頗豐的竹蝶題材創作,但他們大多極力彰顯二者的形色之美。陳濤的竹蝶圖,卻以黑白灰呈現出強烈的視覺美感,有別樣的動人之處。此外,白竹這一設計則代表了一種并不尋常的筆墨探索。我國花鳥畫的實踐當中,白色主要用于工筆畫,寫意畫中很少用。陳濤早年的竹圖多用淡彩,在其寫生小景中可見。陳濤在古人的墨竹、朱竹之外,以白寫竹,可視為其首創的筆墨實驗。從畫法上看,陳濤也有所突破:先以淡墨罩染絹面,再用細筆繪黑蝶,以意筆寫白竹。圖底之間構成黑白灰,簡潔富有層次,頗具裝飾性和形式美感。 《木瓜花》 60x120cm 紙本水墨 2020年 在《木瓜花》當中,番鴨展翅欲飛,顯然占據了畫面的核心位置,木瓜花垂憐其上,也依然吸引著欣賞者的眼球,二者一動一靜形成了別有生趣的畫面。從色彩上,番鴨以黑白設色,與木瓜花與枝的灰白之色相一致。于是,動與靜,灰與白,皆賴于畫家的匠心,而自得其和諧之美。同時,番鴨展翅而不傲,木花繁盛而不艷,這種和諧的場景又與陳濤追求寧靜的內心相契合。更有趣的是,畫中兩種物象分別來自古今中外,使這一看似平常的田間之作充滿了奇妙的張力。畫中“木瓜花”并非來自今人所熟悉的水果木瓜,而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本土木瓜。而畫中的番鴨,眼鼻上一塊顯眼的肉瘤,與古典畫作中的野鴨或者家鴨都大有不同。如果說陳濤此畫中的木瓜花來自古代,那么畫中的鴨就是出自現今,并且是外來物種。于是,這種和諧之美當中便又蘊含對中外之空間和古今之時間的和諧一致。和諧是一種難以直接拿來呈現的東西。我們難以說這個或那個東西是和諧的,而藝術家卻總能通過奇思妙想將和諧呈現給我們,這便是藝術的魅力,即通過可見的藝術創作來將不可見的世界呈現出來。這種對于可見與不可見的辯證思考不僅能夠在我國的自古以來的名家畫論當中看到,也常見于西方藝術哲人們的思考。 《曉風》 60x120cm 絹本水墨 2020年 不過,在分析了這么多之后,我們依然沒能回答那個最為關鍵的問題。那就是,陳濤想要通過作品來把握的時代溫度到底是什么呢?陳濤一直在強調,藝術家需要用其創作來描繪自己的時代,我們也需要去問陳濤所描繪的時代是什么樣子的?他是否真的做到了把握時代的溫度呢?顯然,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進一步挖掘他的作品的深意。 從繪畫的題材來看,陳濤對于鄉間野趣總是有著獨特的興趣。陳濤強調他對于幼年時期鄉村生活的懷念。但若只是局限于自己的個人興趣,他的作品又怎么會有如此獨特的魅力呢?對已經脫離了鄉村生活的現代人而言,陳濤所繪畫的這些題材似乎只是一種已經被遺忘了的過去。而我們不應當否認的是,中華文明之根基在于我們賴以生存的大地。對于我國當今的藝術家來說,這大地便是要被揭露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源頭。 《暖陽》 60x120cm 絹本水墨 2022年 在《田園閑趣》《月月紅》《避暑》等畫作中,鄉間的常見元素被用到了畫作之中,我們能看到常見的農家果樹和作物,禽鳥則以母雞為主,而非傳統文人所熱愛的松竹、鷹鶴之類。即便欣賞者已經不太熟悉鄉村生活的場景了,這種選材仍然能帶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這種親切感無疑正是克爾凱郭爾所說的“精神的回響”。欣賞者能夠被其打動正是由于構成我們共同的文化之根的那些東西。那便是存在于我們每個人之中的文化源泉。陳濤的這種揭示,同時又總是安寧與和諧的,當欣賞者能夠體會到陳濤的藝術創作的深意的時候,他們方能理解這種安寧與和諧正是對本民族文化的一種溫情的揭示。而這種溫情正是陳濤的藝術創作能夠給我們帶來的靈魂之寧靜的藝術根源。行文至此我們便能對陳濤的藝術進行一個整體上的評價了。他所要把握的時代之精神正是在今天得到復蘇并在逐步走上偉大復興之路的民族精神,它含蓄、內斂、不張揚,卻又蘊含著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和不可阻擋的強大動力,而它的溫度對于每一個浸染了中華文明的華夏兒女來說注定是溫情的。這種藝術創作正是當下我們最需要的那一類。我們當然不能說陳濤的創作已經達到了完美。因為對于藝術家來說,完善和完美便意味著藝術生命的死亡,但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在感受時代的溫度這一點上,陳濤在他的藝術創作上給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 (文/謝青君,山東建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 文章原載于《美術觀察》2023年第九期 (來源:山東美術館) 畫家簡介 陳濤 1980年11月生于山東臨沂 現為山東藝術學院中國畫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山東省美術家協會理事 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 中國工筆畫學會會員 山東省青年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濟南市青年美術家協會主席 山東畫院簽約畫家 山東美術館館聘藝術家